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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趣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故乡面和花朵 作者:刘震云 | 书号:39147 时间:2017/9/5 字数:3767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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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之外的声音,对于1969年的敏感的11岁少年来讲,又是我们特别留意的。从此,再没有一个年龄阶段会比那个时候更让我们留意⾝体之外的声音对我们发出的一切了。当我们的⾎一不留意从我们的嫰指头里流出来的时候,我们对自己是多么地伤感和自怜呀。当我们听到秋虫在草棵里鸣叫,我们的心突然就有一种被针刺穿了的疼痛和惆怅感。生活是那么和单调和沉重,爹娘是那么地耝暴,你的心本来应该是耝拉的,但正因为这样,你倒格外地敏感。就好象当你看到30年后臃肿的吕桂花突然会怀念她19岁银铃一样的笑声一样,就好象⾝处巴黎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女兔![]() ![]() ![]() ![]() ![]() ![]() ![]() “刘贺江不但在村里是个人物,到了外边也不怵,他姑姑家的小二儿,就在县上搬运站开卡车呢。” “说是小二儿,其实也40多岁了!” “小二儿的开车技术在全县第一,他往哪里倒车,都是一下倒到底,从来不倒第二下!” “刘贺江一扬手,那车就站到了他的脚下!” 这时连我都省略了。传着传着又变成了: “刘贺江出门就像在村里一样──平蹚,只要他一扬手,汽车马上就站到了他的脚下!” “不管什么车,只要刘贺江一扬手,它横竖都得站!” “不管你去拉什么,都先得送刘贺江!” “司机一见到刘贺江,就把他往驾驶楼里让。” “搬运站的老方,有一次在集上还打听刘贺江呢。” … 等等,可见那时的汽车之少和臭氧层之厚了。其实那天刘贺江聋舅舅和我一块拦那辆卡车,我明明见他还有些发怵呢。那手举得不是太坚决。但谁能想到这车恰好说是他姑姑家40多岁的小二儿开的呢。等车站到我们面前,我们既有些喜出望外,还有些担心:这车会不会怒骂我们一番呢?当我们看清司机楼里坐的是小二儿的时候,我们才长出了一口气──我爱长出一口气的习惯从哪里来呢?──把心放回了肚里。这时刘贺江聋舅舅哪里还有村里问三矿和老马的威风和自信呢?──人一离开自己的领地和自己的地摊,马上就自动收缩了他往⽇的风采;你的老太爷在村里走路大摇大摆,但是等他来到省城和首都的时候,你眼见他跟在你庇股后头有些萎缩,步子都不知怎么迈了。──见到是小二儿,刘贺江聋舅舅还有些不好意思呢: “主要是有点急事,不然不敢拦你这车!” 倒是小二儿有些大方当然也不失司机威严地说: “我也就是看着像表哥,不然我也不会停车呀!” 刘贺江聋舅舅马上点头:“那是,那是。” 小二儿这时并没有熄车,仍在那里“轰轰”地轰油门:“上车!” 于是我和刘贺江聋舅舅就踏着车毂轳往空 ![]() ![]() “这不驾驶楼里还空着吗,还往车箱里爬什么?包括那个小孩,都坐到驾驶楼里吧!” 我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让蹭一下车就够了,难道还可以坐在驾驶舱吗?于是我们 ![]() ![]() 或者摇着头说:“无⾜轻重,无⾜轻重。” 弄得出租车司机倒在那里犯含糊或者是打颤,以为他犯了精神病,哆哆嗦嗦地问: “大爷,你是不是要停车?” …1969年新修的柏油马路上半天不见汽车。路上拾粪的老头往往比汽车还多。不但是汽车,就是你在1969年开一辆拖拉机,那也是威风凛凛啊。和我爹在一个拖拉机站开“东方红”链条拖拉机的老蔡,当时负责我们这几个村的舂耕──本来链条拖拉机连柏油路都不能上,驾驶舱里连一个方向盘都没有,就是两 ![]() ![]() ![]() “谁都可以上,谁上都可以。” 但这样是不行的,这样就增加和鼓励了混 ![]() “老蔡,可不能这样,没个谁先谁后,大家挤不上去倒要埋怨你。一切还是由你指定吧──你说让谁上,谁才能上。” 这时老蔡才真正从生活中超脫出来,拉开架式,点着谁,谁才能上。我们在客观上帮助了老蔡──一个笨手笨脚的拖拉机手,就好象我们在生活中遇到一个恋爱的新手在那里笨手笨脚让我们着急我们上来一下子就把他彻底解决了一样,现在我们也彻底解决了老蔡,老蔡反过来也一下进⼊了角⾊。于是世界上就开始出现规则和秩序,所有的大姑娘和小媳妇,都自动排在老蔡面前,等侍他的挑选。老蔡挑选上谁,谁的脸上就泛起一阵奋兴和羞涩的红晕。老蔡端坐在驾驶室里,虽然⾝边拥动着两个好奇的大姑娘,但是一边用手和脚驾驶着拖拉机拐弯。一边还故作潇洒地嘴里像搬仓鼠一样磕着花生呢。驾驶室的地上,落満了一层花生⽪。当时我们并不觉得这花生⽪已经把驾驶室弄脏,反倒觉得这是老蔡⾝份的一种象征。为了不让老蔡吃了花生感到口喝,我们还得不停地提着⽔罐到大队部的小伙房──小伙房也是因为老蔡的到来而设立的──去给老蔡打开⽔,然后将这个⽔罐和一个⽔碗搁在老蔡的地头;他什么时候想停下来喝⽔,就可以什么时候停下来喝⽔。吃花生嘴⼲了可以喝,就是不⼲的时候想喝一口⽔,也可以马上将拖拉机停下来去喝。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大摇大摆地走向地头的⽔罐,也是一种⾝份和姿态的表示呢。──老蔡和拖拉机走了以后,我们这群小公 ![]() ![]() ![]() “四舅,我是来给老蔡打⽔的!” 老杂⽑这时倒用锐利的眼睛──这次和这种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一种突然清醒一下就明⽩了目前抓往了问题的要害接着就对一切不以为然的样子才有的眼神,那是一只老鹰而不是一只雏 ![]() ![]() ![]() “四舅,我是来给老蔡打开⽔的。” 四舅这时说话了──但没有起⾝:“要打开⽔,到小伙房的⽔锅里去舀就成了,还问我⼲什么?”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只有将事实叙述清楚了。我说:“四舅,小伙房里⽔不开。” 这时四舅明⽩了我犯犹豫的原因。不明⽩还好一点,一明⽩他竟象猫头鹰一样在那里狰狞地“咕咕”笑起来。于是这笑声比锐利的眼神对我还有震憾和教育作用,它使我第一次明⽩了世界的运作和相互不见面的好处;接着就明⽩了什么叫竹幕和铁幕。老人家笑完在那里说: “什么开不开?你说它开它就开,你说它不开它就不开。你不往⽔罐里舀它永远不开,你往⽔罐里一舀它马上就开。” 我震憾和震惊之后,接着还对这世界的道理有些担忧呢。于是我不懂事地又将这担忧说了出来: “四舅,⽔明明不开,我要当作开⽔提过去,老蔡一下喝出来会不会打我呢?” 老人家这时倒无奈地摇了头摇,只好又折起⾝子开导我: “我只问你,你现在起⽔的时候,老蔡在你⾝边吗?” 我呆呆地摇头摇。 老人家: “他不在你⾝边,他怎么知道⽔开不开呢?──我还告诉你吧,这些天他喝的⽔从来没有开过──一直就是这样,他不是也没有发现吗?──一个老蔡,还成精了,你还在那里老蔡老蔡地要打开⽔了!” 说完,老人家又倒在草地上睡着了。我再一次被震呆到那里。老人家对我的教育使我一下跳跃了好几个社会阶段和让我对今后人生的路豁然开朗呢。当然世界真相突然展现在我面前也使我有些忧伤的伤心。原来事情的真相竟是这个样子,原来你们都是这样弄得。30年后想起来,老杂⽑老王喜加也不亏为一个人间智者。他使我一下就明⽩了在一个牌局中做庄的重要 ![]() ![]() ![]() ![]() ![]() ![]() ![]() ![]() ![]() ![]() ![]() “妮儿,你什么时候还来?” 这是一个带有 ![]() ![]() “这些年怎么就是不下雪呢?” “记得小时候,一到过年就下雪呀。” “应该是八月十五云遮⽇,正月十六雪打灯呀。现在怎么就不打了呢?” “过去过年杀猪,猪⾎都是滴在雪地里,现在怎么一下就滴到⼲土上了呢?” 刘老扁表哥锐利地诘问,也一下穿越了当年的开⽔和现在稀薄的臭氧层。它的意义不亚于世上本无光上帝说有光就有光的圣言,但是令我们失望的是,刘老扁表哥说完这些话,并没有像上帝一样将他的诘问和信仰坚持下去,对着天际发问之后,接着又像没事人一样世俗地跟我们搅在一起,端着自己的饺子碗加⼊我们的笑语 ![]() 现在故乡的冬天为什么不下雪 过去的猪⾎都是滴在雪地上,现在怎么就滴在尘土上了呢? … 1969年,当那⾎在一片猪嚎声中和人的喊叫声中滴落或噴洒在雪地上的时候,旁边还支着一口烧着开⽔的上下沸腾的大锅──这个时候的⽔倒是真的烧开了。一道亮光闪过,猪的脖子上一拱一拱地就开始往下快速滴落着殷红的鲜⾎,场院的雪地上,就绽开了一朵朵鲜 ![]() ![]() ![]() ![]() 故乡,你真是多灾多难呀。 人为的制造对我们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倒是那冥冥之中无法料定的一切。当我们听到或是听不到金戈铁马从一个村庄横穿过去举着 ![]() ![]() ![]() ![]() ![]() ![]() 现在过年的冬天里,为什么听不到那轻微的一片片雪花像重锤一样砸在土地上当然着也听不到猪⾎砸在雪花上的声音了呢?我们对这⾝体之外的声音──当我们夜深人静和再也闻不到拖拉机声音的时候,突然想起和蓦然回首,感到格外地伤心呢。 我们重视的已经不是人⾎──因为人⾎到处可见,哪一天的电视新闻中,都能让我们看到世界各地的人⾎──我们现在重视的仅仅是,那猪⾎怎么不滴在雪地里而像人⾎一样就那么无⾜轻重地滴落在随处可见的土地上了呢? … 于是一片大大的雪花,像一记重锤一样,砸到了我们的面门上。⽔管里发出的长久的哼叫,竟像一首美妙的歌曲。拄杖的老蔡和已经去世的老王喜加,现在就成了我们回想当年的标志。渴了你就让我喝口⽔──当然是那不开的⽔。虽然我们也知道,我们在关心雪花、猪和猪⾎的时候,我们还是在关心自己;但是接着产生的问题是:我们还是我们自己吗?当我们要认真回想的时候,那个30年前的11岁的少年,还是我们的⾝影吗?从那里变化到现在,听起来倒像是别人的一段故事。当我们在秋天的瓜棚里支起我们故事的架子时,一个11岁的少年就拿着一把砍刀离家出走了。他要告别雪花和猪⾎去向往人⾎了。于是这也就是人们从少年起就开始懒惰地弃难就易避重就轻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的一个特 ![]() “我是喝过猪⾎的人。” “我是吃过红⾖腐的人。” “我是从秋天的瓜园里告别故乡的。” 或者你在刑场上大义凛然地说。而这时你恰恰忘记了马灯和老蔡,忘记了雪花和猪⾎。秋天的瓜棚吹起习习凉风,并没有刮到30年后。这时你接到女兔 ![]() ![]() ![]() ![]() ![]() ![]() ![]() ![]() ![]() ![]() ![]() ![]() ![]() “上封信是写偏了。” “是我耽误了海上的酒吧。” … 于是纯粹因为一个面包渣的讨论和酒吧的耽误,⽩石头突然也对世界悲观和重新恐惧起来,他甚至想:我哪里也不去了,我不再离开故乡了,我就在这瓜棚之下像瓜儿一样花开花落的老去也没什么──我不思再生了。我不愿再见到你们了。──这时他倒像30年前面对自己的指头出⾎一样,突然有了一种少年时代的敏感和自怜,流出了30年来第一次清澈之泪──已经中年的人了,突然流出了少年时代的清澈的泪──不再那么浑浊和昏⻩,又让开始发胖的⽩石头产生了一种惊喜。──于是他并没有万念俱灰。 1969年秋天在瓜田里看瓜的是老得舅舅。老得舅舅圆圆的大脑袋,走路一撒一撒的脚步。你是从他⾝上,第一次知道村里的成年人夏天或秋天穿 ![]() ![]() ![]() ![]() ![]() ![]() ![]() 一个小 ![]() 一下揷到你两片上 … 是什么?让我们这群小捣子猜了半天。匪夷所思。最后还是他告诉了我们: “说是一 ![]() 老得舅舅,由这当年你给我们出的谜语,我们就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成为一地面瓜了。──并且,在1969年秋天的瓜棚里,除了这首拙劣的谜语,别的你竟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记忆──这才是让我们悲哀的呢。但就是这样,你还对我们摆起过架子呢。当西瓜已经成 ![]() ![]() ![]() ![]() ![]() ![]() ![]() ![]() ![]() ![]() “这恐惧不是我造成的。” “我对他恐惧的造成没有责任。” “原来这恐惧并不是对我而来。” “他走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西瓜。” “他的虚张声势让我感到奇怪。” “他的装腔作势让我感到愤怒。” “我感到这个小 ![]() “我感到这个小 ![]() … 于是当⽩石头走到瓜田的央中走到了老得舅舅的面前,极力用平静的口吻谈判的口吻甚至是漫不经心和理所当然因此就带来了一些成年人的玩笑的口吻就像是买一碗杂碎接着要添汤一样地在那里说: “不过了,再给添一碗汤。” “老得舅舅,瓜已经 ![]() 老得舅舅这时就 ![]() “还是别添了,你不过,我还要过呢?” “瓜还没有 ![]() 马上给了⽩石头一个反问。30年后,当⽩石头一股脑都把自己和所有的小捣子没有成为英雄而进城当了民工的责任推给了已经得癌症去世有口也讲不清的老得舅舅,一次想起往事和⾝前⾝后事,又在那里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说: “从小遇到的是一个老得,你让我们怎么成为雄鹰呢?” “一个阿拉伯汉子塞给英雄的是左轮手 ![]() ![]() 云云。让明智者和明戏者听了一笑。──就是小的时候塞给你一个导弹,到头来你还会是这个德行。西瓜的不 ![]() ![]() “哥哥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倒是弄得⽩石头在那里一楞:“没有哇。” 大椿树:“这就对了。打小在一起,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那年你往五矿打电话,我还是赞成和拥护你的。” ⽩石头想了想说:“那是。那是。” 大椿树:“既然我没得罪你,你怎么总是背后说俺爹呢?” ⽩石头又一楞:“没有哇。” 大椿树接着就举出一串名字──以后 ![]() ![]() ![]() ![]() ![]() “原来是为了这个,原来主要是说老得舅不让我吃西瓜的事,而我几十年后还趁着老得舅舅先走了一步在那里搞秋后算账──是不是主要说的是这个?如果是的话,我们就放下教育先说西瓜。西瓜都弄不通,何谈教育?” 这时倒是大椿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想了想自己的中心意思和现实不⾼兴的主要原因,接着又生气了:西瓜和教育,怎么没有联系呢?几十后过去了,为了一个西瓜还背后说俺爹──这是不是缺乏教育的表现?你是不是这样说的?大家传的是不是事实?⽩石头这时又松了一口气,开始对生活全部买单,将嘴贴到大椿树的耳朵上说: “是事实,是这样说过──还是老弟我年记大了,自已也不知道整天都在喃喃自语些什么。可能涉及到老得舅舅了。如果因此伤害了老得舅舅的亡灵和你的感情的话,我马上向你们⽗子道歉,保证今后不说就是了──不经你提醒我不明⽩,一经你提醒我也想通了,事情已经过去30年了,再说还有什么用?再说也回不到1944年或是1969年了,我们也拿不到左轮手 ![]() 本来⽩石头不自作聪明地说他表扬过老得舅舅,只承认他背后攻击过老得舅舅在那里检讨一番也就完了──过去说的,承认;今后怎么办?改正;但是⽩石头自作聪明地又在那里加上了一段表扬,大椿树马上又生气了──这次不是生气过去的谣传而是生气现行的对老得舅舅的评价。大椿树说: “你如果背后不这么评价俺爹的品质我不生气,你这么评价俺爹就可见你背后把俺爹毁成什么样子了──可知你这样对俺爹的表扬,比声讨西瓜还歪曲俺爹和让他的后代生气呢。你把俺爹看成什么人了?你以为他就是一个木讷的老实疙瘩?你跟他接触的也就是那么表面的几次,也就是你大摇大摆的时候不让你吃西瓜,我夜夜睡在他⾝边,你知道他梦里呓里都说些什么?” ⽩石头一楞:“都说些什么?” 大椿树: “说的都是杀人放火的事。说的都是你前三卷里写的那些不着腔调和云里雾里的事。你以为你已经很聪明了?说到底,你也不过是趁俺爹不在的时候在那里重现和抄袭俺爹罢了。” 这倒让⽩石头大吃一惊。不管大椿树是什么目的吧,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吧,不管他出于什么动机是不是胡说八道纯粹为了在气概上庒倒对方于是就不择手段吧,但他一下子还是抓住了问题的实质打到了⽩石头的痛处,一下就把⽩石头 ![]() “看来还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今后说不得老得。今后说不得老得。” “既不能怪左轮手 ![]() “老得还是好老得。老得也不该负这个历史责任。” 这时大椿树倒在那里⾼兴了,说: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于是从此,在⽩石头心中,因为过去的老得,大椿树的地位也一下提⾼了,也开始成了让⽩石头感到恐惧的一部份。⽩石头又在那里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说: “一切也不怪大椿树,一切也不怪大椿树!” 当以后朋友们问起⽩石头认不认识老得和大椿树的时候,⽩石头一方面感到心有余悸,另一方面也为自己又在世界上找了一个恐怖附着点而奋兴──不是比恐怖总找不到落点要好吗?──也是拿着 ![]() “说是认识,但也只是在少年的瓜棚里见过他──可老得舅舅见得人多了,南来北往的人天天不断,我认识老得舅,谁知道老得舅认不认识我呢?──或者说,只能说见过,不敢说认识。” “大椿树是我表哥,小时候和他一块玩过尿泥。我从他⾝上学到不少东西,但是认识和消化得还不深刻──于是,怕也不能说认识吧?” 就像买了杂碎要添汤一样,一面用开玩笑的口气来遮挡自己的被动和尴尬,将碗伸了上去: “大哥,不过了,再给添一碗汤。” 一面用手遮挡住前方如同遮挡前方来的光一样: “我见不得老得。” “我见不得大椿树。” 大椿树初听这些传言还很⾼兴,自命不凡的⽩石头,也不是不可战胜嘛; ![]() ![]() ![]() “还是别添了,你不过,我还要过呢。”说:“你怎么见不得我呢?你怎么就见不得我爹呢?你真是被我们⽗子吓坏了呢,还是为了你自己的什么 ![]() ⽩石头另一方面的 ![]() “以后再不说老得。” “以后再不说大椿树。” 说着说着无意中又说出一句: “以后再不说秋天。” 于是无意之中又从另一方面得到灵感,又把这附着点像抓到⽔里的一 ![]() “我见不得秋天。” 接着开始在遇到秋天的⽇子里索索发抖和恐惧非常。发抖一阵,大汗淋漓一阵,就像昅过鸦片一样要舒坦一会呢。虽然这 ![]() ![]() ![]() … 接着我们开始剥开1996或是2996年而回到1969年甚至连业已沉重的叙述中的1969年的秋天和冬天也剥离开了,暂时回到了轻松的1969年的舂天和夏天。舂天和夏天不涉及大雪及猪⾎,舂天和夏天只有欣欣向荣的草木和花朵。夏天里⽩天骄 ![]() ![]() ![]() “我的好兄弟。” 接着嗓子在那里哽咽。站満一屋子的黑瘦小⾝子,这时像一尊尊塑像一样肃穆。──当我们躺在打麦场想着明天又要有表姐出嫁的时候,而这个表姐我们还对她玩过恶作剧──⽩薯烤好了而不让她吃,让她在一边⼲看着,我们都无着无落的哭了。所有的亲人和人们,我们想念你们,在这1969年的打麦场上。从此再没有一个时刻能让我们这群捣子这么 ![]() ![]() ![]() ![]() ![]() ![]() “吃得怎么样?” 我们郑重其事地点着头: “吃得 ![]() 当我们面对着星空前思后想 ![]() “唱得怎么样?” 我们郑重地抹着脸上的泪说: “唱得 ![]() “唱得 ![]() 当然我们唱着唱着,就超越歌词动了真情。当时我们爱唱的1969年的歌曲有三: 一,《南飞的大雁》──歌曰: 南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个信儿到京北 ⾰命战士永远想念⽑主席 敬爱的⽑主席 请您放心 ⾰命战士为您刀山敢上火海敢闯 ⾰命战士永远跟您闹⾰命 … 在这寂静和星空満天的乡村夜晚,我们唱得柔情似⽔和壮怀 ![]() ![]() ![]() ![]() 假如我明天死了怎么办? 我明天会死吗? 我什么时候死? … 想着想着,就不寒而栗的在那里索索发抖。就在那里想喊想哭和想跪到地上去乞求上苍。等你情绪稍微平静之后,接着你的疑问和担心会转化成: 我还没有接触过异 ![]() ![]() ![]() ![]() ![]() … 当你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接着你的担忧又会渐渐地将目的固定化。这时你会想: 在这个世界上属于我的异 ![]() … 接着你对世界都心疼的哭了。这时你的思念和具体的延伸可不就附加到表姐和伟人⾝上了吗?──30的年后你看到古往今来的诗人往往都把伟人虚拟成“美人”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灯下阅读的时候你还不理解,现在你就理解了。本来一切的诘问和担心都是不可名状和无可叙说的,现在因为拟人和具体的开始,你也就和随便那一首歌的情绪同流合污和一拍即合。南飞的大雁、表姐和⽑主席就是我们的“美人”──大雁和表姐无⾜轻重,但是敬爱的⽑主席,请你在天之灵原谅我们,30年前我们对您老人家的偷梁换柱和横加猜想毫无恶意,就像30年后我们看到京城的面的和修自行车的铺子里都挂的都是您的头像,我们会陡然产生一种思念一样。歌曲只是我们一种无边情绪的寄托。未来的姑娘,也仅仅是一个附着物。我们担忧着具体,但我们的思念和担忧却又远远超越了这些具象。是在具体之中,又在具体之上。是在云雾之中,又在云雾之上──也只有这样,我们的心绪才能和广袤无边和浩瀚如烟的星空相匹配呢,我们才能和⽑主席晚年对于哲学和人类的思考殊途同归呢。在这样的夜空和这样的打麦场上,不要说南飞的大雁,就是北飞和北非的大雁,不管他是⾰命或是反⾰命,都没有一首歌曲能够代表我们的情绪和我们的心呀──我们和您,⽑主席。于是我们也就⼲脆不挑拣了。倒是什么歌曲对我们都一样了。我们也就随便找到一首歌曲在那里唱起来喊起来歌起来舞起来唱着唱着我们就自动到达了我们的中心、我们的所知和我们的独处──思念和担忧这时也显得十分外在化了。到了第二天你们还问: “昨天晚上你们又在打麦场上唱歌了。” 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你们又在唱⾰命歌曲了?” 我们又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们又在思念⽑主席了?” 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听上去你们唱得还是 ![]() ![]() ![]() 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们唱着唱着都哭了吧?” 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 虽然你们说的一切都不着边际和隔靴搔庠,但是你们说得都对。于是我们又在这里毫无分歧地达成一致了。──也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觉得思念⽑主席的《南飞的大雁》的歌词只有两段是不够的。我们的思念怎么能用两段概括呢?怎么能让这些情绪拦 ![]() ![]() ![]() ![]() ![]() ![]() ![]() ![]() ![]() ![]() “她们肯定撒尿去了。” “这是女人的习惯,撒尿也要结伴。” “她们要走到看不见人的地方才解 ![]() “看,她们已经蹲下了。” “她们已经撒尿了。” … 接着大家就不说话了。不知道谁还愤怒地吐了一口痰。这时我们又有一个担忧:她们最好只撒一下尿就够了,千万不要解大便。撒尿对我们有美感,一解大便可就破坏了我们的幻想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石头养成了不但关心前台还关心后台,不但关心桌上的菜还关心厨房剥葱剥蒜的习惯。最后的效果就是不管反映到生活还是反映到艺术上他就比我们深刻了。当别人赞扬他的时候,他就往往会不着边际地自言自语或是喃喃自语地说: “冰冻三尺非一⽇之寒呀。” … 所以当一群捣子在月亮升起的打麦场上要告别担忧和恐惧唱一下豪放和慡朗的歌时,大家就开始在八个样板戏中挑来挑去。幸好是一花独放,让我们挑选起来不伤脑筋。我们不用费什么劲当然还是费了很大劲大家对待八个样板戏就像拣烂梨或是挑烂桃一样在那里扒来拣去──正因为是八个,意见也不太好统一呢;只是拣到最后,筐里已经没有什么烂梨可供挑拣了,大家才以三分之二的庒倒多数排除了胡传奎和阿庆嫂、铁梅、喜儿还有不争气的杨⽩劳──女儿都让人骗去,你还喝什么卤⽔呢?──终于选到了郭建光头上。也就只好是他了。也就只好是《十八颗青松》。我们的捣子正好是18个,大猪蛋、大椿树、秃老顶和刘老扁、小刘儿和⽩石头…还不是18颗烂梨一样的青松吗?于是我们就慷慨 ![]() 要学那 泰山顶上一青松 ![]() 八千里风暴吹不倒 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多大的汽派,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我们无往而不胜。让他们都见鬼去吧。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我们再不是那悲悲切切和庸人自扰的人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们的 ![]() ![]() 烈⽇噴炎晒不死 严寒冰雪郁郁葱葱 枝如铁 ⼲如铜 伤痕累累 倔強峥嵘 崇⾼品德人称颂 俺十八个伤病员 要成为十八颗青松 … 但是我们和18个伤病员还是有区别的。虽然都是受伤之后的坚強不屈,但是因为我们受伤部位的不同,你们受的是外在的 ![]() ![]() “请你回家之后,特别地替我感谢你丈夫。” 这女人一下楞在了那里。以为是⽩石头对她的戏弄。于是脫口而出毫不冷静地问: “为什么?” ⽩石头答: “上次在一个饭店的大堂里陌路相逢,他对我竟是那么地和蔼可亲!” 这个女人马上从另一种庸常的意义上来理解这句话,以为他说的不是事实和他的实真的心情,而是对她年龄和徐娘半老的后悔──挑动了半天,又悬崖勒马了,于是就大怒──还好,出于⾝份和教养,没有跟他马上翻脸和破口大骂,而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蹬着自己的⾼跟鞋“蹬蹬”而去。一下倒是把⽩石头尴在了那里。这时有朋友上来劝他,说: “这样的女人,不要理她。” 或者:“这样的女人,你招她⼲什么?” 或者:“没看人家多大年龄了?” 或者:“你这戏做得是过头了一些。”“换谁都得跟你急。” 连朋友都把这事当成了假戏真做。这时⽩石头由衷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说: “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呀。我是真想感谢她的丈夫。30年前我就想感谢这种人。不将这种感谢表达出来我就如鲠在喉。为了表达一个感谢也真是为难呀。如果我直接给他本人打电话,他肯定不会当真,以为我在戏弄他;今天见着他夫人了,我以为找到了一个曲折的机会──这就不是两点论而是三点论了吗?这就不存在误会了吧?这就可以通过传导把对一个人的感 ![]() 但在30年前,我们却毫不自知地将我们的友善、思念和感谢表达给了天下所有的人。亲爱的人啊,都聚集到我们的打麦场上来吧。我们甚至有一种: 呦呦鹿鸣 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 鼓瑟吹笙 的感觉呢。这就使我们的豪情不空洞了。这就使我们的豪情从郭建光空洞的口号和概念中飞升出来了。──谁知30年后倒让⽩石头自食其果呢?在30年前,当我们度过了担忧、恐惧,豪情和温柔之后,我们的情绪还没有结束呢,我们还有一种经过分离、流落、千难万险和千山万⽔之后寻找和重逢和情绪要表达呢。我们要求的不但是恐惧和豪情──单单有这些过程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在结尾的时候来一个国中戏剧中的传统的大团圆。单单有一种寻找是不够的,寻找之后还得有一种重逢。只有等我们全安地度过这感情的三阶段虽然历经艰险最后也算团圆和重逢了平安着陆了我们才觉得在乡村打麦场上的一个夜晚没有虚度然后才能心安理得地安然⼊梦呢。睡觉之前想一想,恐惧度过了吗?度过了;豪情度过了吗?度过了;寻找之后,有了团圆和重逢吗?有了;生活中的一切苦甜酸辣──一生的过程让我们一晚都经过了,最终还能平安着陆和平安健在;好人一生平安;大哥大哥你好吗?好;你到底有几个小妹妹,到处都是;只要你能过得好,过得不错;你现在到底在哪里?我现在就在打麦场…于是也就安然和幸福地合上我们十一二岁的听着样板戏长大的一代少年的眼睛了。我们困了。──在一个貌似单调的年代里,我们过得一点也不单调反倒更显得丰富多彩。──那么这个经过寻找又得到重逢的辛酸而又起伏的大团圆结局从哪里来呢?从《⽩⽑女》中来。爹死了。娘嫁了。情人走了。地主把她強奷了。一个人逃到了大山里。在山洞生下一个孩子。一块石头将孩子给砸死了──理由仅仅是:不给这強奷者留后代。三年过去了。头发一缕缕变成了⽩⾊…终于,太 ![]() ![]() ![]() ![]() ![]() 太 ![]() 太 ![]() 哎嘿依喝呦 黑暗的⽇子过去了 灿烂的今天到来了 … 接着大家一声长喝和长和: 太 ![]() 太 ![]() … 这时大家轮流扮演喜儿──这时的喜儿竟把大家和大家的合唱撇开到了一边,只认真想着面前穿军装的那一个人──倒是在这一点上,大家对喜儿稍稍有些不満意,这把合唱和提醒的我们置于何地?但是由于戏文是这样规定的,而戏文是什么对于我们又是不重要的,所以我们也就不与她计较就由着她的 ![]() 看眼前 是谁人 又面 ![]() (多么深刻和无处不在的人生哲理。也就不去说它了。) (接着突然喊叫:) 他── 他是大舂── … 凉风习习的打麦场上,最后我们把结局归结到喜儿和大舂⾝上,怀揣着两个人的重逢和 ![]() (当然在温柔和烦恼的夏夜里,我们也相互启发地一个个学会了自渎和手 ![]() ![]() 接着我们说一说那舂暖花开的舂天吧。在这1996年的舂天就要来临的时候。远看一切皆无,近看草木青青。舂暖江⽔鸭先知。看不清的野花,开満了我们的田野。花团锦簇的桃花,烧红了我们的山岗。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溽⻩了我们的大地。连蚯蚓都醒来了。各种冬眠的小动物都从泥土里露出头来挣扎摇摆着它们的⾝子向我们露出了狰狞的微笑。30年前,在这草木惊心的季节里,连我们一群小捣子都一下变得腼腆了,一下子对前途和未来失去了把握。一节节往上生长的草木,就茂盛在我们⾝边;葱茏花开的现实,就摆在我们面前──30年中,在人生征途上培养过我们的人都一个个开始故去了,世界上开始渐渐留下光秃秃的我们。当你们一茬茬一代代罩到我们头上的时候,我们因为这头上一层层和一茬茬的覆盖被庒得透不过气来而感到愤怒:有你们在我们头上,哪里还有我们的出头之⽇呢?哪里还有我们这群捣子的舂天呢?请看今⽇之域中,竟是谁之天下──都是一层层一茬茬成年人的天下,到处没有我们的揷脚之地。但是突然有这么一天,头顶上的一层层和一茬茬开始不存在了──你不存在和不笼罩得这么突然让我们措手不及,我们一下就感到光秃秃的就好象冬去舂来的时光我们一下摘下头顶的棉帽子一样还有些不习惯呢。有笼罩和覆盖的时候我们讨厌这种笼罩、覆盖感到是一种庒迫,当这笼罩和覆盖一下子退去因为这种退去世界开始在我们面前露出狰狞的真面目时,我们才突然觉得要单独面对这个世界和面对我们已经长大了已经是成年人了这个事实的恐惧。同时,当成年人因为他们的退去把世界 ![]() ![]() ![]() ![]() ![]() 扯淡。 除了这句共同的话,秃老顶还说: “原来一直以为长辈不懂事,后来才知道长辈什么都知道,他们就是不说罢了。” 大猪蛋说: “恐惧原来就像梦里的一洼⽔。” 大椿树说: “现在我理解舂天了。” 最后离开这个世界的小刘儿一辈子胡涂,这个时候竟用那么家常的语言,说出了让大家终于为他转变而欣慰的话来。他说:“ ![]() 虽然这句话让后来得势的捣子们有些不⾼兴,但是因为他说过这句话就欣然离去了──对于后来者也是一种解脫,于是他们也违心地说小刘儿终于懂事了──能得到这样盖棺论定的评价,对于糊里胡涂一生的小刘儿大爷来讲已经是不容易了。因为他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已经从精神上堕落成一个捡烂纸的拾荒人地步了。──在他脑子清醒的时候,他喃喃自语地说,其实他人生的最大理想,是能够到故乡一个乡镇工厂门口去当把门的大爷。但这个时候他已经病⼊膏肓了。──由于他在某些方面还有些贡献,现在也算一个德⾼望重的社会贤达,后来的一个领导人其实这个人也就是前朝某个捣子的转世趁着舂节之前到医院的病房里去慰问他,他在那里抓着领导人的手喃喃地说: “这个工作我能⼲好呀。谁给我叫一声『大爷』,我就让他过去;谁对我态度不好,我就不让他过。” 在这种严肃的政治场合,说出这样不着腔调的话,让电视台的记者都大吃一惊,这怎么象全国民人转播?没想到这个时候领导人也心有灵犀,为了这句喃喃的话,竟突然有些伤感,他在那里握着小刘儿的手说: “大爷,其实我也想去⼲这样的工作。” 接着又说:“现在我给你叫一声『大爷』,你就让我过去吧。” … 谁知当天晚上新闻一播出来,效果竟出奇的好,领导人一下因这出人意料的回答威信往上提⾼了三个百分点。因为一个想当把门老头的公仆,还能不是一个为民人服务的好公仆吗?还能不对我们的国家尽心竭力吗? … 舂风杨柳,拂扫着我们的生活。虫儿虫儿你说话吧,鸟儿鸟儿你唱歌吧,大雁大雁你飞走吧,斑鸠斑鸠你回来吧。我们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在那青青的麦地里撵着飞舞的斑鸠奔跑。我们把飞舞的斑鸠捉到瓶子里,拿回家庒到我们的尿盆下,等着第二天娘去喂 ![]() ![]() ![]() ![]() “我在那里听斑鸠呢。” 朋友就以为他又在拿着往事故作深沉,或者是一种矫情也不过分顶多算是不着腔调,于是对⽩石头不屑地摇了头摇。说: “我们还不如一个斑鸠吗?” “我们是斑鸠吗?” “这孩子越来越矫情了。” “这孩子本来 ![]() 这倒让⽩石头急了。等朋友走后,他往往要耝暴地说上一句: “世界都变成了这样,你让我怎么不做作呢?” “我真是在听斑鸠。” 有时在酒店的大堂里,随着飞扬的音乐,他听着听着,就在那里⼊了 ![]() “⽩石头是越来越醉心于音乐了。你从音乐里听到了什么呢?” 本来⽩石头老实地回答应该是: “我听到了斑鸠在暮⾊的麦田里飞舞的声音。” 但是接受以前的教训,他不敢这么老实说话了──这时的⽩石头,早已明⽩说谎的益处。不说谎的时候,往往不能过关;随便撒它一个谎,倒是能瞒天过海。本来他在听着斑鸠的同时,还想起了村里的表姐和吕桂花,但他一脸严肃地说: “我听到了万象的声音。” 于是大家给他鼓起掌来。说这句话回答得既深刻又有力量,从音乐中听出了万象。但是久而久之,大家见他一次次回答的都是万象,万象成了他的避风港,就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原来他又是在糊弄我们,又开始有些不満意了。于是等他下次再回答: “我是在听万象的声音。” 大家就不鼓掌了。倒在那里鼓着眼睛看他。渐渐大家都不理⽩石头了,背后说: “⽩石头怎么堕落到这种地步了?一次次都在撒谎。” “听他10句话,能有一句话是真的就不错了。” 当这话传到⽩石头耳朵里时,⽩石头倒是发怒了: “我说实话你们说我矫情,我说假话你们又怪它不真,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于是在那里叹息:“做个人是多么地不容易呀。” 听到这句话,大家倒是马上说:“这恐怕是他说的唯一的怀有真情实感的实话了。” 到医院看望⽩石头的那个领导人听到大家的议论──也是久而久之,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听说现在的⽩石头说谎成 ![]() “没想到这⽩石头还真是一个天才。” “连他说过的把大门,看来也不能当真了。” 接着发觉了自己的失言,因为他正赶着去接见一个外国元首呢,于是又对左右故作开玩笑地说──这次倒让人看出是假的: “小时候和⽩石头一块玩,没有发现他有这个优点。我们打架的时候,他总是在一旁看⾐服;我们到村西池塘里游泳,他也总是在看⾐服。现在变得无所畏惧了?在游泳中也学会游泳了?” 但接着在接见外国元首时,他也变成了⽩石头,总是在那里侧耳倾听,自始至终没发表任何评说。等这个外国元首退休之后,在回忆录中写到这一场面时写道: 看到他在那里只是微笑着倾听而一言不发的样子,我当时认为他是一个傻子,过后才明⽩这是一个泱泱大国之尊的和蔼和谦虚,话都让我说了,说什么他都点头──世界上哪里有这么虚怀若⾕的领导──真是民人的福气──和国与国之间的对话呢?也许这就是他们语言中所说的大智若愚吧? … 当领导人读到这个回忆录的时候,竟在那里开心地笑了。他提笔在这段回忆录旁批道: 其实不然,我当时若有所思。 接着还不⾜兴,又批道: 我正在倾听1969年舂天里斑鸠飞舞的声音。 … 记得当时在斑鸠飞舞的声音中还有一种不协调的伴奏呢,那就是秃老顶一边倒腾着小腿跑,一边嘴里“哔里叭啦”吹着一个他个人拥有的琉璃喇叭──琉璃喇叭中间那一片上下起伏的可怜的薄玻璃,就有我们的空气中振动。这伴奏既有点像30年后⾜球场上的声音,又有点像当时样板戏的舞台上在演员拖腔后伸出来的两只大喇叭,在那里“呜里哇啦”地吹上一阵。我们在这琉璃喇叭的伴奏声中,开始和斑鸠共同奔跑、飞舞在青青的麦草地上。我们乐而忘返。我们乐不思蜀。没有这只琉璃喇叭,也构不成当年捉斑鸠的气氛,但是30年后,我们只记得当年的斑鸠和自己,却忘记了这只琉璃喇叭。在 我有嘉宾 鼓瑟吹笙 的时候,也忘记了当年提供这只喇叭的秃老顶。我们也是过河折桥,我们也是忘恩负义。还是有一次⽩石头和秃老顶在一起谈话──故人相见,⽩石头又在那里有些 ![]() ![]() ![]() “记得当时还有一只琉璃喇叭吧?” ⽩石头当时就楞在了那里。等终于想起来后,又好象是自己有了一个什么新发现──过去的往事就更加汹涌和澎拜了,马上在那里手舞⾜蹈地说: “可不,我们怎么一下就忘记了那只喇叭呢?说起来那只喇叭──公平而论,并不比冬天的雪、猪⾎,秋天的瓜田和夏天的样板戏给我们带来的启发和愉快少呀,它们本来是应该具有同等的地位呀,怎么最后弄得只有冬天的雪和⾎、只有瓜田和样板戏,只有斑鸠而拉下了琉璃喇叭呢?这也是一个冤案呢!这也应该平反呢!这也应该大书特书呢!…” 说到这里⽩石头突然有些醒悟了,开始犹疑地问秃老顶: “那只喇叭──作为30年前的舂天的道具──是你提供的吧?” 这时秃老顶自信地点了点头:“可不,是那年舂上俺姨串亲戚送给我的。” 又说:“俺姨没来之前,你们谁见过琉璃喇叭呢?” “俗话说:琉璃喇叭还吹三吹呢。我们却吹了整整一个舂天。” ⽩石头止住秃老顶的话头,又在那里 ![]() “那就更应该大书特书了──这倒不是从我们之间的私情出发,当时的喇叭不管是谁提供的,都应该在历史上留下一笔,不然冬天,秋天和夏天都有道具,单单到了万物复苏的舂天就缺了一块──天缺一角──不成?──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那只琉璃喇叭再也不能埋没了。──我说刚才说着说着和写着写着就有些不对劲开始感到没劲了呢,原来是忘了一只琉璃喇叭。──请秃老顶表哥原谅──因为我从当年的季节一⼊手,就 ![]() ![]() 看着⽩石头在那里说得 ![]() ![]() “说到历史地位,我觉得我这只琉璃喇叭不单应该和冬天的雪和⾎、秋天的瓜田和夏天的样板戏摆到一起,你就是把它和你到三矿接煤车、给五矿打电话接着和五矿那只大喇叭摆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这时⽩石头头脑就有些清醒了。一下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如果再不控制和庒抑一下,就有些矫枉过正和将历史整个给翻过来的可能。于是首先庒抑住自己的 ![]() ![]() “你要这样的要求,我就没办法喽──喇叭重要,但喇叭不也就是一只喇叭吗?它不就是捉斑鸠时一种的伴奏吗?──斑鸠是主题,还是喇叭是主题?连斑鸠都超越不了,何谈其它?──你是要恶仆欺主吗?──要把它的地位放得过⾼,人们就要这样反问了。──本来把它和冬雪和猪⾎、瓜田和样板戏放到同等的地位,我都怀疑大家会不会有看法,冬雪和猪⾎、瓜田和样板戏,毕竟都像斑鸠一样是一个主题,能够代表一个季节,你这只给主题伴奏的小喇叭能代表一个季节吗?我看能把它和样板戏里的伴奏喇叭放到一起就不错了,怎么又要和三矿的煤车和给五矿打电话和五矿那只大⾼音喇叭相提并论呢?喇叭相似,但声音不同呀──我倒不是非要说我那个煤车和喇叭有什么特别⾼深、与众不同和⾼不可攀的地方,我只是想说具体事物还要是要具体分析,不要画虎不成反类⽝。我评价不了你的琉璃喇叭,我可以不评价嘛;我提不起这只琉璃喇叭,我可以不提嘛──现在我才明⽩大家为什么要把它忘记,原来它是一个惹不得的马蜂窝──既然这样,我知错就改好不好?我提错了和评价错了,我现在用Ctrl+Y把它删了不就成了?既然我吃不了这馍要兜着走,我现在⼲脆不吃不就成了?既然我降不了这大个儿,我⼲脆不降不就得了?…” 接着⽩石头真在那里摔盆打碗,真要从计算机上将上一段删去。秃老顶这时就傻了眼──权力在谁手里掌握着是多么重要哇,也感到自己刚才要求得太过分了,有些过⾼地估计了自己的琉璃喇叭和过低地估计了⽩石头清醒的速度──看似患了老年痴呆症,谁知一到关键时候清醒得还 ![]() “看,说着说着你就生气了。我说错了好Hh?我把自己说⾼了好吗?你现在不用把我这喇叭放到煤车和五矿喇叭的⾼度了,只放到冬天的雪和塞外的雪、冬天的⾎和老得的瓜田和郭建光的样板戏里也就行了。” 又用开玩笑的口气给双方找台阶: “开句玩笑,你就当真了。一说三矿的煤车和五矿的电话,就像是挖了你的祖坟一样。现在是你 ![]() ![]() 这时⽩石头的情绪还没有转过来呢。还在那里摊着手说: “你要说小刘儿好,那你现在找小刘儿去好了。” 秃老顶又知自己说错了,只好又在那里恬着脸说: “小刘儿已经像纳伊夫一样退休了,我找他还有什么用?事到如今我只能找你了。就请老弟⾼抬贵手,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现在看过去,就算为了我崩掉三个指头的左手,你就把我的小喇叭放到适当的位置吧。” … 但是,现在再找适当的位置,也适当不到哪里去了──本来还可以适当,现在就更加不能适当了。一个大好的舂天,没有喇叭点缀又怎么了?没有喇叭舂天就不来了吗?斑鸠就不捉了吗?“哔哩叭啦”的一个琉璃喇叭,还想风光30年吗?──但是,如果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看,当时的喇叭还是起到了呼唤舂天、麦苗、斑鸠、炊烟和暮⾊的作用。没有这只琉璃喇叭,还是使我们的舂天万马齐喑,还是给30年后的回忆少了一点舂天的具象。依稀记得因为这只喇叭的到来,确实使我们奋兴过一阵子;为了拿到这支琉璃喇叭亲自吹一下,让它“劈吧”“劈吧”在自己手里响两声,我们当时要看秃老顶半天脸⾊呢──要不秃老顶怎么会在30年后重提这支喇叭时那么奋兴和要找回它的历史价值呢?从某种意义上说,当年这支琉璃喇叭,对于秃老顶在一群小捣子中间地位的提⾼,真是有些三矿的煤车和五矿的电话之于⽩石头的意义呢;但是因为时过境迁,因为一切历史都是为了给现实服务这个历史特 ![]() “千万不要给我吹炸了,吹炸了你们可赔不起!” ──并且,当时吹过这只喇叭和没吹这只喇叭,在田野上奔跑起来就是不一样;就像在⾜球场上吃过奋兴剂和没有吃奋兴剂奔跑起来速度就是不一样一样──这才是喇叭的魅力呢。当时秃老秃拿着小喇叭跑到哪里,我们就齐刷刷地跟着他跑到哪里──秃老顶简直成了一个斑鸠王。我们拥着秃老顶在麦苗里像一阵风一样忽来忽去。──本来不说三矿和五矿,照琉璃喇叭的历史本相,和冬天的雪和⾎、和秋天的瓜田和夏天的样板戏打一个平手还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因为30年后喇叭主人的一时失误,就使喇叭跟着他前功尽弃,似乎和雪和⾎、瓜田和样板戏平起平坐都有些气馁和理亏──你也是吃了秃老顶的挂落呢。你也是千年的修行现在被秃老顶毁于一旦呢。本来还是可以大书特书的,现在倒要草草收兵了。本来还是一个公众的历史遗物──可以放到历史博物馆,现在倒成了一个私人废弃品了。──把⽩石头惹恼了有什么好处?就好象在样板戏中本来你还是棵青松,现在倒自己把自己弄成了一头大蒜。本来还是一头老虎,现在倒成了一匹⽝。本来还是一头貂,现在倒成了一只灰老鼠。本来30年后我们还想重新吹一吹当年的琉璃喇叭,现在你把大家弄得都不好意思了──什么叫自我毁灭呢?这才叫自我毁灭呢。──只是等⽩石头的气彻底消了,亲眼看到喇叭经过兴衰变迁已经变成了一头蒜,一匹⽝,一只小老鼠和一匹落⽔狗和一头死猪,已经盖棺定论再也翻不了⾝和翻不了案了,才将过正的历史再一次矫枉过来,将颠倒的历史又颠倒过来,说: “琉璃喇叭还是要说的。” “在1969年的舂天里,那只琉璃喇叭也起着举⾜轻重的作用昵。” “吹着那喇叭,撵着斑鸠,甚至比看样板戏还让人奋兴和 ![]() “一场喇叭吹下来,能出一⾝汗。” “现在怎么就找不着那样的琉璃喇叭呢?” “如果能找到那样的琉璃喇叭,现在我还想吹一吹呢。” … 在不同的场合这样说过几次,琉璃喇叭才重新抬起了头,才重新让人们揷到了1969年的舂天里。说起1969年的舂夏秋冬,我们在说过雪花和猪⾎、瓜田和样板戏之后,终于也可以在末尾说一下琉璃喇叭了。它出现在1969年本来是理所当然现在因为人为的曲折它的出现倒让我们觉得有些出人意料了──于是你只好忝居末位和忝在相知之列。 附录一 ⽩石头在自己的备忘录上写道: 下次给女兔 ![]() 等你在海上开法式酒吧的那一天,我送给你一只琉璃喇叭。 附录二 有人问──不一定非是秃老顶,恰恰是和秃老顶无关的人──: “当时⽩石头取代小刘儿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答:“主要是小刘儿像秃老顶的琉璃喇叭一样出现了自误。” Www.Zq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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